我们本想在对方身上找到力量,却在这一场脆弱的泪光中相逢了。

那是潮湿雨天渗进砖缝的积水,廉价广告纸包裹起来的长廊只在天花板与墙角露出鱼鳞状的墙皮,院子里的老人在烈日照不到的一角乘凉,一日复一日,救护车每隔一段时间来,带走面熟的老人并留下进行葬礼的家人。褪色钥匙掉在水泥地上会惊醒整栋楼的声控灯。

 

一楼没有人住,窗子自我记事起就是破碎的,里面早就被不知多少人破坏翻找过,找不到一件完好的家具或值钱的小玩意,我第一次从窗子里钻进去是被怂恿的,他们把嵌在木窗框碎玻璃取出来,让我进去把门锁打开,这很简单,但我不愿意。我说我的衣服弄脏会被妈妈骂,他们说可以把衣服脱了再进去,我在犹豫(也许这确实行得通),最后我还是弄脏了衣服,并且擦伤了手肘和脚踝。在废弃老屋里探险不是我的主意,但最后只有我进去了。窗台很高,我被簇拥着爬上了窗台,双手钳子般咬合着并不牢固的木窗框,油漆翘起的卷边碎成小片被手汗黏住。我踩着暖气管小心试探着落脚处,但有什么柔软的小东西在我的脚下,随着重心的下落被挤压成黏腻的一滩,我不敢看,我只想打开门让他们进来陪我,但他们已经跑光了。这里没有外面让皮肤火辣辣的烈阳,只有潮湿与发霉的旧沙发的气味钻进鼻孔,像是被油腻的沙发靠垫套紧窒息,我猜就连植物都无法忍受这种环境。在这里安家的苍蝇大概没想到我的来访,一拥而上,摩挲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,想将我赶出去。除了恶心,这种感觉更多是新奇,不同于成年人的手,无论我甩开多少次,它们都会重新爬上来。我还想研究一下怎么把门打开,但他们离开前在外面挂上了新的锁(上锁的声音不是幻听,他们确实这样做了),如果我要整蛊一个人,的确会花点时间耐心骗他进去再反锁。

 

这间屋子里干净的落脚处并不多,绕开那些碎玻璃,我仍然觉得刚刚踩到的小东西粘在鞋底,好像蟑螂那样大的一块口香糖。不过这些并不重要,在妈妈找来之前最好快点出去把衣服上的污泥洗掉。水泥地板上有些深褐色的凝胶,比起血迹更像是沙丁鱼罐头剩下的汤汁。姑且把它当成沙丁鱼吧,也许会有人在这里过夜,今晚可能不太行了——如果他们还想得起来好心的把锁打开。翻开地上那些潮湿的沙发靠垫,更加浓郁的霉味包裹着一枚失去光泽的硬币,上面伟人的脑袋已经看不出原貌,不过你我都知道便利店老板不会拒绝它,我用手搓了搓上面的胶水一样惹人厌的泥巴,把它塞进口袋。

 

我还是很在意鞋底粘着什么,可最好还是出去再看,毕竟不管是什么都要被洗净的。我回到刚刚进来的窗台,发现它的确很高,卡在我的胸口处,这时我才注意到进来时被忽视的窗台另一端,一具小小的尸体安静的躺在那里。

 

只剩骨架,我完全无法辨认那是什么。但我脑子里闪过一个词——恐龙。那突兀的头骨的确和我在借来的书中的恐龙的插图很像,如果再小几岁,我大概会把它小心收集起来,然后送去博物馆换一大笔想象中的钱,不过筹集入馆的门票又是另一个难题。

 

我从角落里把那把椅子拖了过来,不算太稳,但垫脚足够了。我又一次把全身的重量交给了那个破破烂烂的窗框,把勾住的袖口的钉子绕开,但脚踝上的伤口不幸撞上了那颗钉子。

 

很疼。虽然这个蜷缩的姿势看不到,但是一定流血了。我随口骂了一句,真的很疼。

我突然对这一切都泄了气,把我留在这里的朋友,门上的锁,勾线的袖口,口袋里的硬币,沙丁鱼罐头,在我身上停留的苍蝇,还有鞋底的未知脏污。它们都在借着伤口的灼烧感狠狠地惩罚我,原因未知。

 

呕吐感涌上来,所有人都在瞪着我,愤怒使它们散发出令人反感的味道,铁锈与油漆,酸掉的隔夜饭,眩晕感剥夺了我全身的力气,我一动不动的低着头,跪趴在窗框之间,小口喘着气。

“不可以抬头,抬头就一定会死。”

 

我在心里重复这句话,紧紧闭上双眼,逐渐抛弃感官的存在,我看到一片漆黑,我的脑袋被耳鸣声填满,我的眉头渐渐舒展,我消失了。

 

再次睁开眼睛,我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头骨,它躺在我的手心里。

那一刻我很想把它带到博物馆里,无论它是什么,在这小小的一掬中,爱与友善让我不能放下它,一种无名的责任演化成决心。

 

说来可笑,下一秒我惶恐的把它丢了出去。这不是我的想法,我如此笃定就如

“抬头就一定会死”

 

这时我才发觉伤口的疼痛,跪趴的姿势让双腿麻痹了太久,跳下去窗台的一瞬我差点跌倒。我拖着颤抖又时不时痉挛的腿向家的方向迈去,但先要绕路用口袋里的硬币换一瓶柠檬汽水,鞋底的事我早就忘光了。

 

­————

很多年后的我曾回去看望他们,曾经的邻居们都搬走了,老式发电机在那片废墟里转啊转,机器运转的噪声与机油的味道已经算得上是回家的熟悉感,只是他们最后也没打开那扇反锁过我的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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